第十回 小官精白昼现真形网巾鬼黄昏寻替代
诗曰:
无事烧香煮茗,有时说古谈今.不管天花乱坠,从教撇却魔神.
这原是几句支离说话,把他做个引头.看来世上的物件,不论好歹,年深日久都会得成精作怪.你道如何见得?只看那石子多年了,猛可的生出十美猴王;笆蕉多年了,魆地里变成个假弱妹.
这两句不是脱空的话,世上三岁孩童都晓得的.但有一说,近日的人,吊谎的多了,只凭着三寸舌头,常把死的说做活的,假的说做真的.所以人上都识破了,分明是件活现的事,倒说了耳边风,不甚十分肯信.如今把个逼真有的小官精说了一回着.
说话的,你不曾说起,就来嚼舌了.小官难道都会得成精?看官们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.说将起来,小官成精的颇多,不及一一细说,只把现前听讲一个罢.昔日西昌地方有个小官营,共有百十多个小官,便有一个头目管下.后来洞蛮作反,那百十多个齐写了个连名手本,就向那所属衙门里投递,一齐要去平蛮.官家道:“那洞蛮有数万之众,你这百十个小厮,如何去平科他来?”
不准他的手本.那些小官一齐鼓嗓起来,道:“平得来!平得来!平不得来,又不要皇帝爱半枝羽箭,与你何干?”
大家呐一声喊,都拥了出来.连那做官的都没个主张,就唤那头目转去问道:“他众人既肯去平蛮,却是一个好意.我这里不准他去,也是个好意.如何众人便在我这里呐喊起来,成什么法度?”
头目叩首道:“小的虽是个头目,这百十个从来不服小的约束,望爷爷宽宥.”官家道:“也罢,我也不计较你,明日只着你带领这一起小厮去,若果然去平得洞蛮,将功折罪,平不得来,一个个衣律究遣.”
头目磕头爬将起来,一溜烟的走出大门,埋怨众人道:“没些要紧,讨这样的烦恼,日常间在营里,又不曾学得一路拳,又不曾习得一套棍,武艺行中一些也不会,一齐思量要去平什么洞蛮!如今官府准了,明日着我督领你们起身,果若平了回来,将功折罪;平不得回来,依律究遣.你们趁早商量,去得的便去,去不得的当面进去回覆官府,免得明日连累在我身上.”
众人道:“有什么没明量去,明日就一齐起身.”当下都回到营里打点行程.次日,众人都不带一些器械,齐到了洞蛮出没的去处,整整摆做一队.你道用些什么本事?一个个都把裙裤解下,将那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的突将起来,口中齐叫道:“蛮子出来,与你交锋哩!”
那洞蛮听说是西唱来的小官兵,便不放在心坎上,带领手下共有干余,正走出来,见这些小官都把个屁股高高突起,一个不吉利,况且那些洞蛮,一向闻得小官的皮铳最是利害,个个不敢近前.使刀的弃了刀,执枪的丢也枪,尽皆鼠窜而去.这些小官见他那里都逃去了,晓得怕了这件家伙,齐站起来,厉声大叫道:“你们既知死活,好好出来,与你扳话罢.”
那些洞蛮只是不敢近前,远远跪着道:“俺们一向闻说什么小官兵,怎知是这样利害的,莫说是交锋,只看了这许多皮铳摆在跟前,俺这里也自然投降了.”
众小官道:“你们既要投降,不须多说,只要一颗首级,我们就退了去.”那些洞蛮满口应承,便去把那老迈不堪的割了一颗首级,扑的丢将过来.连忙跪下道:“俺这里情愿受降了.”
众小官得了这颗首级,就有了凭据,星夜齐回到西昌,径至府中奏捷.那官家看了首级,老大欢喜道:“那洞蛮有数万之众,屡遣官兵征剿,未一取胜.你们这些小使还是用些什么手段,平得他回来?”
众小官把用的真正本事一一禀上.那官家大笑了一声,打发众人退去.申报上司,再来领赏.那些小官叩谢了,依旧归到营里,从此大家争竞起来,这个也要做头目,那个也要做头目.上司知了风声,遂计议道:“洞蛮虽是亏了这些小厮去平伏回来,只是明日畅声到外省去,连我们做官的不像模样.不如把这个小官营来革去了罢.”
内中一位官长阻止道:“那小官营从来是上志书的,怎么一时便可革去?便是那些小厮们争竞,他自有个头目约束,终不然要我和你用些气力不成?”
那个官儿道:“依我的见识,如今只把那头目并小官革去,向那营里建起一座祠堂,把小官头目塑一十生像在内,可不是端然从了古志.”计议停当,随即唤集匠人,一边建祠,一边塑像.不上两三个月,工程都完齐备,上司便着日前那些平蛮的小官到来,每人给赏银五两,分付各自好好回家做些生理,每月朔望齐赴祠中听点.众人叩谢而去.
诗曰:群小功成俄顷间,不劳羽箭定天山.祠堂拟作麒麟阁,留得仪容万古传.说这个小官头目的生像,朝夕被人焚香礼拜,就也通起灵来.凡是祈保些甚么吉凶,无不应验.各处都闻了名,一日日祠中闹热起来.不上热闹得两三年,烘的被火焚了.地方人都说是头目显了灵通.
原来那泥塑的东西,见了火一些也不损坏,端然囫囫囵囵.众人就抬将去,向地面上打了一个深坑,将他直条条的放在里面,上面搬了些烧毁的砖头瓦屑铺平了.直指望慢慢的还把个祠堂重建起来,那里晓得拖了好几个年头,毕竟再造不起.
这块火烧地,周围约有四五亩,后来却被本处一个乡官纳了钱粮,将来从新打扫齐整,造了一座花园.你道这秀官姓甚名谁?原来姓卫名恒,官授青州刺史.这不知是花园风水不好,也不知起造的日辰不利,半年里卫刺史就罢职回来.这也不足为异.还有一件最好笑的,单单生得三个儿子,长名远,次名达,又次名逵.三个里倒有两个是呆的.只留得卫达还正经些,又是个讲不出话的哑吧.
你说那两个为什么就弄呆了?这卫远却为了那妇人,卫逵为了那小官.那刺史在家眼睛里看不过,遂与夫人说道:“我这官族人爱,只指望生下几个儿孙,一代好如一代.怎知倒养了这几个现世报,玷坏了家声.”
夫人道:“相公,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娇养了他,快活惯了,所以寻出那些没要紧来.如今倒不如把这两个畜生锁在花园空屋里,绝了他那痴想的念头.或者过几时好了,也不见得.”
刺史点头道:“讲得有理,今后把饮食照日常间减他一半.”商议已定,遂把卫远卫逵锁入花园屋内.他兄弟两个再也不知什么原故,终日你对着我,我对着你,哭哭啼啼,巴不得个出头日子.那卫远毕竟是个会愉婆娘的,心粗胆大,却气闷不过,猛可的一日黄昏,瞒了卫逵,向那墙头上走了出来,竟不知他去向.
次日卫逵起来不见了哥哥,就卖着喉咙大呼小叫,在花园里喊个不了.刺史听得,连忙开门进去看时,才晓得走了个卫远,遂叹口气道:“罢了,这番越弄得不好看相.走将出来去,那个不认得是卫恒的儿子,可不断送了我的体面?”
便着人四下追寻,竟没些儿下落.这刺史早晚又埋怨着夫人,夫人又聒絮着刺史,过得几时,把个刺史活活气死了,这也是件异闻.刺史亡后,平白地这两个公子都好将起来,呆的变正经了,哑的会讲话了.夫人遂把家赀分作三股,现在的各得一股,恐日后卫远回来,还留一股把他.所以说原有这些旧毛病的,到底除他不去.
这卫逵倚着父亲亡了,竟搬到花园里住下,另开一个墙门出入,安心乐意相交了几个小官,个个都是有绰号的.一个叫做小藏仓,一个叫做俏弥子,一个叫做美龙阳.年纪约莫都有二十多岁.那笑那胖的竟像个哈布袋,长得像个显道人,矮得就像那一团和气.这样三个,你道还说得是小官么?
总是俗语云:情人眼底出西施,卫逵偏又中意.那夫人时常劝他,只落得不瞅不睬,也只得把口气来叹息掉了.一日,是六月中旬,正是酷暑天气.卫逵与那三个小官同在花园树阴下乘凉.看看到晚,把些晚饭吃了,卫逵道:“这样暑天,如何去睡得着,各人寻些笑话讲讲也好.”
美龙阳道:“讲笑话不打紧,倒要着个人来赶蚊虫.”卫逵便唤两个小厮出来,一个打扇,一个赶蚊虫.四个人一齐坐下,不管有的没的,讲了两个更次.你看那俏弥子先呼呼睡熟在椅上,卫逵见夜深了,先打发他三人去睡,独自又坐了半个更次,只见那树木里,渐渐索索走出个精怪来.你道怎生模祥:头如巴斗,身似木墩.卷罗发披在两边,大鼻头长来三寸.髭须根黑黑丛丛,却像的未冠祖宗.眼珠子活活突突,谁识是小官头目.卫逵慌了,壮着胆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精怪?”
原来那怪物也就会得回答道:“我是个小官头目.”
卫逵大喝一声道:“唗,难道小官头目是这个模样的?不说明白,就结果你的性命.”
那怪道:“不瞒公子说,这个花园十余年前,原是我的祠堂,只因被火焚了,地方人把我埋在土坑里.公子若不肯信,把这株桂花树下掘起一看,便知真假.”
卫逵又喝道:“这样说,你是个小官的精了.这时候出来,敢是来迷我了.”
那怪道:“公子不要着忙,我向闻得公子专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,今夜特来要讨一顶网子戴.”
卫逵道:“你只要个网子,这也不难.”便把头上的取来与他.那怪接了,端然又往那桂树下倏的去了.卫逵惊出一身冷汗,连忙进房去睡.
次日早起,说与那三个小官知道,一个也不肯信.小藏仓笑道:“做小官的都会成精,我们日后也有些指望了.”
卫逵道:“你们不信,我的网子还被他讨了去.”
俏弥子道:“天地间这样异事或者有之,我们就去掘开桂树一看,可不就见明白.”
美龙阳止住道:“不可,倘是掘将下去,是个被人谋死的尸骸,明日风吹到外人耳朵里去,可不要费唇舌.如今只去寻个山人来遣他一遣罢了.”
卫逵道:“讲得有理,只恐遣他不去,反为不美.”
美龙阳道:“还有个处置,教他用几个桃针向那桂树下打将下去,凭他什么精怪,再也不得出头了.”
卫逵拍手大笑,一壁厢分付去寻山人,一壁厢分付打点桃针.不多时,来了一个山人,姓李号敬春.原是西昌城中积祖的老阴阳.见了卫逵,深深唱喏.卫逵把夜来事情备细说了.李山人道:“公子不知道么,这前后共来五六亩地,当年原是个小官营,后来被官府把营去了,造下一所祠堂,塑一个小官头目生像在内.猛可的被火焚了祠堂,地方上人就将那头目生像,向这搭地上掘坑埋了.而今不消说得是这个东西作怪.”卫逵道:“可遣得去么?”
李山人道:“不难,小子近来学得个茅山法,只消一道朱砂符,一个驱邪咒,那怪物自然灭去.”卫逵道:“可要桃针用么?”
李山人道:“若有桃针,竟不须我的茅山法了,把他打将下去,不怕不断根.”
一齐同到花园里.李山人取了一个桃针,向那桂树下用了气力打将下去,一个不了,又是一个,连打了三个下去.只听得地底下咿唔声响,李山人快活道:“妖怪在这里了.”
众人道:“掘起来看看.”
李山人道:“要看不难,打点七枚绣针伺候.”
卫逵便去取来,着人先把桂树砍倒,掘下去二三尺.果然掘出个泥塑的生像来,头上带的端是卫逵的网子.卫逵仔细看时,与昨夜见的竟无二样,两只眼睛却有些微微而动.李山人道:“公子,这叫做小官精.如今世上人都被他害尽了.他晓得你是在行的,偏向着你还丢个眼色哩.快把绣针来钉了七窍,依旧埋他下去.”
卫逵递与他针了,便道:“埋在别处去罢.”李山人道:“埋在别处,明日又害别人.”
大家依旧埋他在旧土坑里,上面掩了土.李山人画了一道符,喷了一口水,口中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念了几遍,再把符来焚了,假意就要作别.卫逵连忙扯住,进去取了五钱银子出来,然后送他出门.
三尺桃针利似刀,多年恶怪霎时消.若非群小多神见,怎显山人手段高.看将起来,世间最听不得的,是那人上传来说话.本是一件些些事情,过了几个人的口,就说得天来般大.如何见得?只看这际逵分明在花园见的是个小官头目精怪,次日就被李山人钉了绣针埋在土里,何曾又有异说?
两三日里,西昌城里城外,纷纷传说卫刺史第二个公子,活活把个小官打死了,现埋在花园里.自家恐怕事露,悄地寻了自尽.这句话只在西昌说也还有个对证,又有那嘴不好的,正叫做舍得封皮当信读,六七百里外都说将去.恰好传到卫远耳内.
这卫远因先年被父亲拘锁不过,投奔在东安一个朋友家里,猛的听了这句说话,暗想道:“西昌卫刺史正是我家了,说是第二个公于做¨出来的,端的是真,我那兄弟平日原是好小官的,他既寻了自尽,单单只有个哑子兄弟在家,不免火速回去,不要说家俬一罟吞了,连那弟媳妇都是我的.”
算计定了,连忙打点起程.原来那东安到西昌,约有六七百里,都是崎岖山路,便是会得走的,也要十日工夫才可到得.这卫远巴不得一步就走到西昌,不惮驱驰,赶得五个日子就到家中.进门一看,当中停着的还是父亲灵柩,假意哭了一场,拜了几拜.
那夫人闻说大儿子回来,慌忙出来相见.不多时两个兄弟突地走将出来.卫远见了老大吃了一惊,又见际达平空会说了话,又是个不快活.竟把一天好事弄得瓦解冰消.夫人便把留下家赀随付与他.过了几日问卫逵道:“兄弟,我在东安闻得人说,西昌卫刺史公子打死了个小官,埋在花园里,可是真么?”
卫逵合口不来,想了一会,便想起是小官精那一件,从头至尾遂说与哥哥知道.卫远道:“原来有这个根脚,都是人上乱传了.却是一说,俗语道得好,无风不生浪,都是你日常好了小官,便有这句话.如今你哥哥回来,难得你第二个哥哥哑病又好了,我们家业虽分,还同一家,效那曰氏三兄弟故事何如?”
卫逵顺口应承.说那三个小官听了这句说话,便安身不牢,一齐都要告辞了去.卫逵也怕哥哥在家多了一双眼睛,每人送了十两银子,两套衣服,打发出来.过几时正是重阳时节,三人约齐了来望卫逵.卫逵就留在花园里摆酒款待.
饮到更尽,被阴风一阵把灯灭了.连忙着人点得灯来,只见面前站着一个,将灯看时:不像精,不像怪,穿一件百衲衣,系一条青丝带.两根须直竖顶心,一对眼横生脑背.众人害怕,道:“不好了,小官精又来了!”
那物道:‘我不是小官精,是个网巾鬼.”
卫逵喝道:“胡说,小官精我曾见过,网巾鬼从来不见说有的.且问你来意怎么?”
那物道:“我就是六月间公子与那小官精戴的网子,却为近日的小官,含着个老面孔,再不想起戴网子,叫我埋在土中,几时得个出头日子?因此气他不过,特来寻十替代.”
卫逵听说,大喝一声,那物霎时就遁了去.这小藏仓、俏弥子、美龙阳三个都吓呆了,抖做一团.卫逵连夜又去寻了李山人来,备言其故。李山人便着人再把桂树边掘下去看、单单只得个泥像,并不见个网子.
李山人道:“果然是个网巾鬼了.”众人道:“何以知之?”
李山人道:“那身上的百衲衣正是个网子,青丝带是件网巾裢,两条须是付蝇儿,一对眼是两个圈子.”
卫逵道:“他遁了去,决然明日又害别人.”
李山人道:“这个何难,连泥像都掘起来打碎了,便无后患.”
众人都道:“说得有理.”一齐并力上前,将那个泥塑的身像乒乒乓乓打得粉碎.卫逵就谢了李山人去.
这三个小官见了这场异事,都叫做有主意的,只恐网巾鬼日后又来寻替代,忙不及的都上了头.这还不足为奇,连那西昌城中那些未冠,也恐这个干系,三五日里都去买个网子戴在头上.这难道说得不是一场笑话?做小官的不可不信.
诗曰:
撞入迷途分外途,何时悟得个中机.
匆匆说与风波险,早倩裴航出海西.
第十一回 娇姐姐无意堕牢笼俏乖乖有心完孽帐
黄莺儿:
一个假惺惺,一个儿好作成,一个儿迷却风流阵.你笑我们,我笑你们,
总来一样痴心病.到如今,情踪不解,还认假为真.
这是几句胡诌的说话.大凡做小官的,与妓家相似,那妓女中也有爱人品的,也有爱钱钞的,也有希图些酒食的.小官总是一样.近日来人上都好了小官,那些倚门卖俏绝色的粉头,都冷淡了生意.
不是我说得没人作兴,比如这时一个标致妓女,和一个标致小官在这里,人都攒住了那小官,便有几个喜欢妓女的,毕竟又识得小官味道.这也不消说了,如今且把昔日姑苏辕中一个土妓说起.这个土妓唤做韩玉妹,年纪可有二十岁,仪容俊雅,体态温柔,弹得琴,品得箫,弈得棋,唱得曲,还有两件,是如今这些女子班头中最少有的本事.又会得吟诗作画。
那姑苏城中士夫,闻得他有这些妙处,都羡慕他。也有来请教诗画的,也有来请教琴棋的,也有那请教箫曲的。不上半年,就把这韩玉忍气吞声扛到三十三天。所以说做妓女的,那八个字生成了,再抬举不起。
士夫中有个肯用两分的,见他生得雅致,又有那一身的美技,思量做百把银子不着,讨了他回去。怎知这韩玉姝快活惯了,那里思想改邪归正,有福做个夫人奶奶?士夫们见他不肯应承,晓得他是个甘为下贱的女子,便把那条肚肠撇了。都不作兴他。
说话的,你又说左了,你要说的是小官,怎么讲这半日,句句都说着个土妓.人却不晓得,这个小官原要在这土妓上讲来的.那韩玉妹见没人作兴了,地方上又有那些做白日鬼的,见他当初往来的,都是有钱有势大老官,那个敢去把他呵一口气?见他如今这个光景,都来吵吵闹闹,韩玉姝安身不牢,遂与兄弟商量,要离了姑苏,另寻个所在住去.
你道他兄弟叫甚么名字?就叫做韩玉仙,年纪只得十七岁,数得起的一个小官.生得又比姐姐标致几分,只没有姐姐那身技艺.胡乱也会几着围棋,倒晓得一肚子的好清曲.他见姐姐说要移个所在,便不快活起来,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!当初姑苏城里的大老官,那个不作兴你?都是你自家太做作了,打断了生意,以致今日安身不牢.你便要搬了去,终不然救我兄弟也把几个旧相处撇下随你搬去不成?”
韩玉姝听兄弟说了这几句,一个不喜欢,就走起身.韩玉仙见姐姐不瞅不睬,心下想了一想,恐怕伤了兄妹之情,连忙一把扯住问道:“姐姐,你的意思可要搬到那里去?”
玉妹回嗔作喜,道:“兄弟,我适才与你商量,不过为个久长之计.怎知你倒把那许多话来抢白我.只怕我姐姐的还是久长生业,你的是有限光景哩.”
玉仙大笑一声道:“姐姐,你讲了半日,总不如这句话讲得我肺腑洞然.如今月要寻个南北两路都行得通的所在,兄弟就同搬去.”
玉姝道:“那里地方好,那里地方不好?你们小官家日常间,岂不听见人说在耳朵里,难道倒是我们女人家晓得”
玉仙道:“有个所在,我一向闻得人说,杭州人是南北兼通的,我们就搬到抗州去.“
玉姝道:”这里到杭州有多少路?“
玉仙道:“不多,只有两三日路程.”
玉姝道:“既然如此,兄弟,我和你不可迟滞,设处些盘缠,明日就动身罢.”两个计较停当,次日就同到杭州,赁了一间房子住下.
那些抗州大老,听说姑苏新到了一个妓女,一个小官,个个都要去看看.见了他两个,果然生的标致,都把十舌头伸将出来.两三日里,称扬开去,一人传百,百人传千,好似苍蝇见血一般,都来攒住了.竟把福清巷沙皮巷两处的妓女,只做几日里生意都清淡了许多.
那些趁水钱吃闲饭的主顾,见是韩玉姝绝了妓家道路,一齐走将出来,吵闹了一场.立时把他兄妹两个撵到那松毛场去.倒是不搬去也罢了,这一去,倒比前番来往的人又多了.
你道为何倒多了人?这是叫做一个铺子做了两样生意.有那好女色的,便看上了韩玉姝:有那好小官的,便看上了韩玉仙.
这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.他兄妹两个到晚来,见月亮当空,甚是可爱,掩了大门,坐在堂前.一十吹萧,一个唱曲.将近要到二更,恰好打动了门外一个过路的主儿.这个人姓沉名葵,原是府厅里的一个外郎,平日也会唱几个曲儿的.他正打从门首经过,只听得里面咿唔唱响,就站住了听了一会,暗自道:“我日前闻得人说,姑苏新到一个妓女,人物生褥文雅,又晓得吹弹歌舞,在城中住了一向,新近又搬到这里,莫非是他?待我叫开了门,进去看看.”
正要扣门,又住了手道:“我倒差了,这妓者人家,那一晚没有孤老往为?倘是有人在里面,倒是我不着趣了.且回去明日来罢.”思想定了,转身就走.次日果然老早的来.刚刚两扇大门是开着的.
你道这沈葵来便来得早了,心下又有些懊悔,只恐有嫖客在内,还不曾起身.走到堂前轻轻咳嗽一声,原来韩玉姝连日正为身子不爽利,懒得接客,也才爬得起床,恰好在房里吃些早汤.猛可的听了一声咳嗽,忙不及的走到堂前.见了沈葵,一个脸红.
沈葵见了他,也把个脸红将起来.你道两家缘何一见,都把个脸来红了?有一说,一个适才在房中听得嗽声,只道是熟朋友来望他,所以慌慌张张走将出来.劈面见了这个陌生主顾,免不得有了这段娇羞.
一个是久闻了韩玉姝名头,不知怎么样的标致资容,巴不能够一见,见他走将出来,倒没有布摆,也免不得有这些初见面的模样.沈葵就站住了,把他仔细一看,只见:绿鬓蓬松,玉钗颠倒.芳唇犹带残脂,媚脸尚凝宿粉.一眶秋水已教下蔡迷魂,满面春风堪令高唐赋梦.玉姝勉强迎笑道:“请坐,敢问官人上姓?”
沈葵坐下道:“姓沈,动问姐姐,莫非就是韩玉姝么?”
玉姝道:“正是,官人为何晓得小字?”
沈葵笑道:“前日在城里就闻得姐姐大名,巴不得欲求一见,不期昨晚在门前经过,忽闻妙音,因此今日特来相访.”玉姝道:“这样说,官人是位知音的了.”
沈葵道:“姐姐还善于品箫,善于唱曲?”
玉姝道:“萧儿还略晓得一两调,曲子不甚精通.”
沈葵道:“这样讲,昨晚品萧的是姐姐了,那唱曲的还是什么人?”
玉姝笑一声,道:“那个唱曲的就是我的兄弟,叫做韩玉仙.”
沈葵道:“如今在那里,何不请出来相见一见?”
玉姝道:“他昨晚睡得夜深了,这时想是还未起来.官人请少坐,待我进去唤他出来.”原来这玉姝平日间不曾梳洗,再陪人坐不长久的,那两句却是他要进去梳妆,脱身的说话.沈葵原是个聪明的主儿,也想他为了这件,只得凭他进去.会了好一会,里面方才走出一个小官来.你道生得如何?目秀眉清,唇红齿皓.丽色可餐,不减潘安再世;芳姿堪啖,分明仙子临凡.敷步出堂前,一阵幽香谁不爱?趋迎来座右,千般雅态我难言.沈葵恰才见了玉姝,已是醉了大半.这番又见了个玉仙,连个魂灵都掉下了.深深唱了们肥喏.
玉仙就把笑堆到嘴边问道:“官人可是姓沈么、”
沈葵笑道:“你怎么就晓得我的姓’”
玉仙道:“适才家姐进来,讲是外面有个沈官人特来望你,所以晓得贵姓.”
沈葵道:“那位敢是嫡亲令姐’”
玉仙道:“正是家姐.”
沈葵道:“妙得紧,足下乃少年魁首,令姐又是女子班头,实是难得.”
玉仙道:“沈官人这是当前取笑了.”
说不了,那玉姝梳妆完备,走将出来,道:“沈官人,请进房里去坐了.”
沈葵就走起身,随他两个同走进去,来到一间小小雪洞里,甚是收拾得雅致.这边壁上挂着一张琴,那边壁上挂着两枝紫竹萧儿,中间贴着一幅单条,上面写的虽是个旧调儿,倒是赵子昂嫡笔.沈葵看了,口口声声称赞不已.正坐倒吃得一杯茶,又听得外面有人叫道:“韩玉仙可在么?”
玉仙听见有人唤他名字,忙不及的把个茶钟放了,走将出来.原来沈葵是个专一在小官上用工夫的,虽然坐在玉姝房中,那个热急急的心肠,倒牵素在玉仙身上.坐了半日,看看日色过午,那里见个玉仙走来?
沈葵问道:“令弟那里去了’”
玉姝道:“他昨日原有个朋友相约,今日陪到城中去望客,敢是唤他同去了.”
沈葵道:“什么时候才得回来?”
玉姝道:“他山门有什么定准,常是一去两三日才回的.”
沈葵便不则声.又坐了一会,思量得起,向袖中摸出个银包,打将开来,零零碎碎约莫有二三十两,只都是些讲公事来银子,原呈色不道十分好看.拣了半日,才拣得一块上路八呈煎饼,约有五六钱重,递与玉姝去安排午饭.
你看那玉姝见了大包银子,那里晓得呈色好歹,只说身边有钞的就是撒漫主顾,霎时间脸色又喜欢了许多,便接住银子,卖个嘴道:“今日官人初来,该我打点款待才是,怎么倒又要破钞呢?”
沈葵道:“说那里话,只要早着人去打点些就见盛情.”玉姝应了一声,遂走出房门,着人径去买办.不多一会儿,齐齐整整,安排停当,就向房中摆下.两个闩了房门,倒吃得个好耍子.原来这沈葵是个水陆两样都来得的,
饮酒中间,见韩玉姝说了几句打动他的话儿,就把个欲火惹起了,一时高兴起来,便有些熬不住.这玉姝也动了兴,两只眼睛一张脸皮都火红了,假意撇呆靠在桌上.沈葵回转头来,看见房门是闩住的,便起身把玉姝一把抱住.
玉姝道:“官人,你又来不斯文了,如今你还要什么?”
沈葵堆着笑道:“随你怎么样打发罢.”
说不了,就把一只手摸到他腰边去,把个裈儿扯将下来,一只手就掀倒他在凳上.这玉姝已先熬不过了,便仰天困着,凭那沈葵布摆.沈葵先把两个指头,到阴口摸了一摸,只见那两片东西,就如水浸的一般,吸吸的动个不住.玉姝合著眼,凭那沈葵把这麈柄放将进去,左抽右送.足有个把时辰,
玉姝快活得紧,把个舌尖儿吐在沈葵口里,又将两只小小脚儿,挽在他背脊上.这一场狠战非寻常,两个从午后弄起,直弄到将近天晚.这正叫做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.不想他兄弟玉仙正走回来,那里晓得沈葵还在里面,只道姐姐一个睡了,把房门轻轻扣了两下.玉妹见有人扣门,心下也料得是兄弟回来了,没奈何爬起身,系上裈儿,走来开门.
玉仙闯将进来,正笑吟吟的,不知要和姐姐说些什么.看见沈葵,一个脸红,只得又闪了出去.沈葵连忙叫住,玉仙勉强回身进来.三人坐下畅饮了一会,都有些儿酒兴.
玉姝道:“官人今晚进城不及了,只好在这里睡罢.”
沈葵笑道:“难得二位高情,莫说在城里住,就在间壁住也不思量回去了.”
玉仙道:“既然如此,这样良夜,月白风清,不可虚度了.蛆姐何不去取出紫萧来,待沈官人唱一曲儿耍子.”
玉妹道:“说得有理.”说到房中取了一枝萧儿,咿咿唔唔,调了一会,道:“官人请教一个.”
沈葵倒也脱洒,竟没一些俗气,便不推托,卖着喉咙,就把时曲里的隔墙新月上梅花唱起.你看这玉姝,果然品得好箫,没有一个腔儿,一个字眼,不紧紧合著.那玉仙向袖里摸出一块纸儿,也依了他两个的萧儿曲子合将起来.
这套曲子约莫唱了半个时辰,工夫虽然有些,只是腔板里还有些不甚到家.玉仙虽是会唱,难道好说他唱得不是的所在,口口声声叫好不绝.沈葵道:‘如今玉仙请唱一个.”
玉仙道:“唱来要污耳的.”
沈葵道:“好说,好说.”
玉仙就把《西厢记)里的《草桥惊梦》唱了一套.沈葵拍手道:“妙得极,妙得极.就是杭州城里专一会唱清曲的那些老白相,也唱不出这样一套曲子.可见毕竟吴下朋友在行的多了.有心是这样,玉姝也请教一曲何如?”
玉妹道:“不要唱了,待我吹一个儿罢.”
沈葵道:“这个一发妙了.”玉妹便把那变庵咒儿,从头至后,翻来翻去吹了十多遍.
沈葵道:“吹得有趣,可惜二位这样妙音,没要紧都向我这不在行的面前卖弄掉了.”
玉姝玉仙齐道:“沈官人太言重了.”三人便把茶来吃了一杯.看看三更光景,
玉姝道:“沈官人,请去睡罢.”
沈葵道:“玉仙在那里做房’”
玉姝便不回答.玉仙道:“就在软门后厢房里.”
沈葵道:“进去看看.”
一把扯了玉仙就走.玉姝见他两个进去,觉得有些不快活,遂点灯进房,先去睡了.诗曰:携灯悄步独归房,此际幽情谁与商;那处欢娱嫌夜短,这厢寂寞恨更长。说这沈葵原是有心在玉仙身上的,到了房里,就把玉仙一把搂住.玉仙假意左挣右挣.沈葵道:“我的心肝,我为你今朝把正经工夫都撇下了,整整等这一日,难道肯干休了?”
玉仙道:”姐姐在那里等你哩.”
沈葵道:”我要在你这里睡了.”
玉仙道:“要睡就在这里睡了,只不要说那些肉麻的话,倘或有人听见,只道你是学拐小官的.”
沈葵便不做声,玉仙就关上门,把灯灭了,两个睡做一头.玉仙先把手去探个马看,平空叫起来道:“官人好大本钱,这个小小屁眼里,如何放得进去’”
沈葵道:“不要慌,多做些馋唾不着,自然一溜就进去了.”
玉仙把千屁股突将起来,沈葵用个上马势跨将上去,麈柄上着实放了些作料,轻轻弄进去寸许.
玉仙作难道:“官人不要放进去轻,险些儿弄开了屁眼哩.”
沈葵那里管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,抱住了他的身子,啧的一声,都进去了.玉仙禁受不得,咬住牙根,把个身子扭将转来,道:‘官人做个好事,拿了出来,再停一会儿放进去罢.”
沈葵道:“你却来哄我,拿了出来,你还肯把我又放进去?”
说不了,尽力送上几送.玉仙索性煞了个疼,把被角紧紧咬住,凭他抽了七八十回,竟把那件东西弄做个开的荷包口样.玉仙这回倒也不觉得疼痛,抽抽送送又是四五十回.沈葵才有些力倦,籴了些白溜溜的物事出来.随即拭干净了,
两个又紧搂着呼呼的直睡到天明.正起来开门,恰好玉妹已站在房门首.沈葵见了,有些赧颜道:“姐姐怎么这样起得早呢.”
玉姝笑道:“特地起来打点早汤与你们吃.”
玉仙道:“姐姐,就安排些早饭来罢.”
玉姝应了,依旧走了去.沈葵先梳洗了,思量要送他两个些银子.又见他两个都是些大体面,不好轻亵,便住了手.等早饭吃了,径自起身.就是他两个见沈葵是个趣人,那里说得那句没体面话,遂送出门.玉仙低低问道:“沈官人,几时再来,我好在这里等候.”
沈葵道:“过了明日,后日又出来了.”两家拱手而别.过了两日,果然沈葵又来,跨进门,便走到玉仙房里.玉姝一个大不快活,心下暗道:“这样一个没情的人,走将进来,难道见不得我一见?”
随身跟到玉仙房里去,只见他两个对面坐着,正在那里说几句心苗的话.仔细一看,桌上一只火焰焰赤金挖耳,一只碧玉簪子,又是两个锭儿,约有十多两重.玉姝晓得是沈葵送的,越添了些不快活,竟不出一句说话,冷笑一声,就走了出来.
玉仙见姐姐来看见了去,不管个嫡亲姊妹,就觉多得他,连忙起身把门掩上.正打点些酒儿,两个吃得有兴,偏生这玉姝又推门进来.这不是玉姝真个痴呆,他是有心来浑帐的.沈葵难道推得他去,只得留住又吃了半日.这玉姝虽是撞将进来,他两个的高兴,端只在的.玉姝故意道:“难道只吃闷酒,大家发挥一个意思也好.”
玉仙道:“拿骰子来掷牌罢.”沈葵摇手道:“不好,近日来吃酒的好歹是掷骰子,一发没些意况.我们如今到厅上去,拿汗一来把一个扎了眼睛,摸着那个,吃三大杯罢.”
玉姝玉仙齐道:“这个有趣.”
原来这个意思,恰是沈葵赚不得玉姝起身,分明捉弄他的计策.玉妹不解意,道:“还是那个摸起’”
沈葵道:“大家伸出指头,数着那个便是他先摸.”
玉姝道:“讲得有理.”三人一齐伸出指头,恰好数着玉姝.玉姝没得说,便拿汗巾来把眼睛扎了,扶墙摸壁,走过东,走过西,摸十不了.这沈葵假地哈哈好笑,且把玉仙搂在厅角落头,弄个好耍子.两个虽是在那里动手,心下都有些慌慌张张,恐怕玉姝看见什么模样.不上抽得二十多抽,就完帐了.
这玉姝心里还想着捉得一个,好罚他吃三杯,摸了半日,那里有得把他摸着.气闷起来,把汗巾解了道:“好闷气,倒不如去掷牌,也还有些酒吃.”
这两个是到手的,就是没酒吃,也罢得了,只是不好拂得玉姝的兴致,依旧同到房里,着实痛饮了一回.天色又将晚来,沈葵便要起身.玉仙道:“官人,我们姐姐从来钦酒,不曾有今日高兴,有心尽醉了,明日进去罢.”
沈葵立意要去,两个只得送他起身.后来沈葵与韩玉仙走动有两个年头,为他身上,家俬也消费了一半.那玉姝见自己没了生意,端然要回到姑苏.这也不要怪他,近日来,杭州大老都是好小官的,十个里或者有一两个肯走水路,却又是城里那些婆娘都缠住了,那里能够轮得着他?倒是回去的是个好见识.玉仙没奈何也同了回去,
不上去得两三个月,这沈葵那里割舍得下,把自家前程,寻个顶首,卖了一块银子,带了家小也搬到姑苏.就把玉姝娶在身边,做了个偏房,和玉仙弄了个老大绸缎铺子,一家过活.两个整整又相处了十多年,方才丢手.
诗曰:
携家蓦地到姑苏,为念当年情爱多;
口口口口口口口,口口口口口口口。
第十二回 玉林园痴儿耽寡醋凝芳院浪子斗双
鸡锦鹧鸪:
梦断罗浮绰约口,玉龙鳞甲寄帘栊.白辜花底三更月,却怨楼头一口风.
寒料峭,晓葱茏,劝君莫放酒杯空.梅花落去桃花发,也自春风也自红.
这一回,单说近来出等小官,好歹便要吃醋.看将起来,小官吃醋也是常事,说他怎的?人却不知道这一番议论,专讲着那好吃寡醋的.你道吃醋便是吃醋,怎么叫做吃寡醋?比像如今有个大老官,常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,那小官见了,只道是怎的一个大舍手,兀自拿班做势.
那做大老官的,叫做东边也是佛,西边也是佛,有了钱钞,那里没个小官相处.寻便另寻了一个,只是在前那个如何怯气得过,是这个不怯气,这遭免不得把个寡醋罐儿倾翻了.这不是没巴臂的说话,眼见得有个样子在这里.
听说锦江城中新桥街上出两个小官,从来不识姓名,却是各人有个绰号.一个叫做满身骚,一个叫做满身躁.那满身骚生褥妖娆体态,走到人前,一味温柔靦腆,眼睛鼻孔都是勾引得人动情的.
那个满身臊,生得粗头俗脑,走向人前,一阵腥臊恶气,越要做出袅娜派头.却一件,小官虽是不堪,倒是个道地货,颇颇价钱又合得来,一个东道也肯作成,些须饯钞也肯作成.
那满身骚如何便肯将就开口,动不动就要起发一块.常有那些好此道,又不肯用两分,初出茅庐的大老官,听人说,只好咽口唾,见了面只好下个蛊.
所以说近来的人,单单生得两只耳朵,况又贪了便宜,不论真假,个个都把满身臊来说做了满身骚,把个像蛤布袋多得口气的小官,抬到三十三天,说得竟有万千妙处.你道姓甚名谁?姓高名绰,家俬巨万,多亏父祖的根基,平日间大嫖大赌,挥金如撒土一般,锦江城中人都叫他做浪子.
那地方上有两个相识光棍,一个叫做假斯文,一个叫做真捣鬼,都原是做过大老官的,后来也为这呼庐里破了家俬.做不得别样生意,只好在这赌场里打溷,做个相识,将就赚些闲钱.他两个一向闻说高绰是个大把赌输赢的,况且又是个酒头,巴不得看相他一道,月是没个门路可入这个身子.这日正到街上走走,猛可的后面有个人叫道:“真假二兄那里去?”
两个回头看时,你道是谁?却是做白日鬼的老蒋.便站住了道:“蒋大哥,许久不见,可在那里?”
老蒋道:“小弟近日在高官人家里管些闲事.”
两个道:“那个高官人?”
老蒋道:“就是高绰.”
两个快活道:“妙得紧,妙得紧.我们好里晓得你一向在他家里,却错过了许多好机会.如今往那里去?”
老蒋道:“不瞒二兄说,我那高官人日来着实好男风,闻得新桥街上有个小官叫做满身臊,人上大作兴他,因此央我去寻来耍一耍.”
假斯文道:“那满身臊每日清晨就出门了,此时去缘何寻得他着?”
老蒋道:“这等不能够见他了.”真捣鬼道:“你要寻他,甚是不难,明早径到新桥口下章小坡赌房里来,包你就见.”
老蒋道:“这样说,莫非他也好那把刀儿?”
两个齐说道:“这是他的专行.”
老蒋道:“正做得来,我那高官人也是个好赌的,待我去对他说这个就里,明日教他带两个银子,同到章小坡家卖开筹马掷他一通,好歹便见光景了.”
假斯文道:“只是一句话,那满身臊是个初出来学赌的小官,出的筹马多则一钱,少则三五分,那里曾见那些大把赌输赢的?若要和他见注,那一道决乎再讲不入了.”
老蒋道:“终不然做个看赌的名头来不成?”
假斯文道:“不是这样说.教他把银子多带些来,待我这里也暗拴了几个朋友,打点三五十两,只拣个是他的对手和他硬斫一番.你说那做小官的,见这样好赌的主儿,难道不喜欢?然后慢慢勾引他,不怕不到手.”
老蒋大笑道:“讲得有理,讲得有理.”
真捣鬼道:“总是这两句说话,不必再絮烦了.趁早回去,大家都好打点明早事情.”
老蒋道:“别样不打紧,满身臊决要在二兄身上.”
两个道:“自然,自然,只要明日早些到那里相会.”
老蒋把头点了一点,转身径走.不说老蒋去回覆高绰的说话,且说假斯文真捣鬼两个到家,满望要弄高官人一大块.你道这两个做相识的精光棍,可是拿得出三五十两银子来的?连夜去做了三四十两假银子,约莫有二十多锭,次早又去借了两件时样衣服,着一个小的拿了拜匣,打了马伞,两个阔阔绰绰,摆摆摇摇,竟不是日常间的真假二兄模样.随路去邀了满身臊先来到章小坡家里.
章小坡一见,连他也不知他两个怎么发迹得这样快.假斯文只得把那话对他说了,大家方才打做一路.不多时,那老蒋同了高绰也就走到.章小坡见这个大赌客来,好不奉承,吃了茶,把闲话说了几句,就邀到里面一间小小书房里去.高绰问道:“适才那位未冠,是那一家的?”
章小坡笑道:“这是新桥街上住的满身臊.官人不认得他么?”
高绰道:“原来他就叫做满身臊,何不寻进来坐坐?”
章小坡满口应承道:“使得,使得.”
说话之间,就着人出去寻他进来.这个叫做情人眼底出西施,不知高绰怎么一个看法,一看就中了意.老蒋对章小坡道:“高官人此来不过是耍耍子,俗语说得好,既在雕栏下,都是赏花人.何不就与这位兄掷一通何如’”
章小坡道:“高官人是大把赌输赢的,如何和他见得注?况且他小官家也没这个胆量,有心到这里,难道不耍子个痛快去?待我邀了适才那二位进来,三家好赌一场,恰不是好?”
老蒋帮衬道:“说得有理.只是高官人盆口不甚精热,好歹烦这位兄坐在身边,相帮看一看.”
章小坡道:“这个极使得的,若是高官人赢了起身,包得在我身上,寻个意思送你买果子吃.”
老蒋道:“大家帮衬一帮衬.”
章小坡道:“官人还是放六掷,还是赌五子’”
高绰道:“倒是六掷爽利些.”章小坡道:“晓得,待我去邀他二位进来.”
不多时,同了假斯文真捣鬼两个走到书房里.假斯文假意谦逊道:“小弟们只怕与足下对不得手.”
章小坡道:“且少买几两,冲一阵么.”
假斯文便不则声道,叫小厮拿拜匣过来开了.老蒋拿出一封银子,也买十两筹马.两家正要出注,真捣鬼道:“且住,等我也买几两,好搭搭盆.”说不了,袖里摸出一锭,约莫有三两多重,递与章小坡.
章小坡数了三两筹与他.三家都买停当,假斯文先把筹老大出上一把,有五六两光景.高绰原是十酒头,便不辞注,拿起骰子一个穿花撒的一声,把他面前筹掳了过来.
你道落马就赢了这许多,难道不欢喜的?却不知这是做相识的派头,下马决要把你得个彩头.原来高绰的来意,只为着满身臊,端的不为着要赢一块回去.这假斯文与真捣鬼原是借满身臊的名色,实实落落指望掘一窖的.高绰譬如不赢了方才那注,把面前十多两筹都推将出去,被假斯文一掷,就掳了去.
高绰看看面前打点没货,又叫老蒋拿出一封银子,又买十两.两家你放把我,我放把你,那里轮得到真捣鬼.真捣鬼想一想看,料得他赢了,少不得有得八刀的,便把那三两筹还了章小坡,立起身,光碌碌两只眼睛,一眼钉在盆里,巴不得一掷都赢了他的过来.
你说一个是老相识,一个是滥酒头,如何并得过?不多一会儿,高绰输下六十两.老蒋见光景不妙,就止住了.章小坡替他舍了钞,打发他两个先出去.大家八刀起来,你一股我一股,都分停当.章小坡齐齐整整,安排酒肴到书房里.你看这高绰输了老大一块,全然不在心,一心中意了满身臊.两个说得好不投机,就是满身臊见他这个局面,着实倒也有他的心.
大家猜三喝五,把酒乱吃了一会.将近更把天气,一齐作别出门.高绰便叫小厮把火把先拿上前,老蒋是个做密骗的,点头知尾,听了这一句,也先上前走了.高绰携了满身臊的手,两个黑地墨天,未免不说几句鬼话.口口声声,约他明日到花园里来耍子.
说话之间,过了新桥,已到满身臊门首.高绰就叫住前面掌火的小厮,直看他进了门,方才同老蒋回去.说这满身臊第二日清晨,梳洗齐整,穿长街,过短巷,迳来到高家花园门首.仔细一看,只见上面有十小小匾额,写着三个字道:“玉林园”.两扇园门半开半掩,满身臊站了一会,只指望等个人出来问一声,好走进去.
怎知等了半日,人影也不见一个,悄悄把门推开,踱将进去.四下看时,果然是好景致.只见那:花屏曲折,秀石嵯峨.十二栏杆,扇扇金描彩画.儿重楼阁,层层画栋雕梁.石桥通曲径,两双双白鹤行来.深树锁幽轩,一对对锦鸡飞去.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,分明人世小蓬莱.正看个不了,只见那花屏风里,走出一个管园的老子来问道:“小官敢是满身臊么’”
满身臊吃个惊道:“你缘何晓得我?”
老子笑道:“这是早晨我家官人吩咐说,少刻有个小官到花园里来,问是满身臊,便要通报.曰此问一问看.”
满身臊道:“既是你家官人有这句话,就烦你进去说一声,有个满身臊特来相访.”
老子道:“你可随我到那亭子上去略坐一坐.”
瞒身臊随他走进亭子.那老子向后面一溜,便不见了.不多时,高绰走将出来,见了满身臊,老大欢喜,连忙吩咐打点午饭,就叫管园的开了凝芳轩,满身臊随了高绰来到轩里.管园的把四下窗棂都开了.高绰搬出许多好玩器来与他看.满身臊喝采不已,
才坐得一会,恰好午饭又打点来了.两个吃得完,满身臊就把句话儿打动他.高绰见他有了口风,也把句话儿答将过去.只是这满身臊是个见兔放鹰的小官,偏又着了高绰这见兔放鹰的大老,两个都提搁了工夫.
满身臊稳稳拿定主意,随他靦腆温柔,毕竟不肯委曲用情.高绰有些不快活,正踱出轩子,恰好老蒋飞一般的跑来说道:“
高官人,好奇怪,就是昨日卖筹的章小坡,领了个小官,也叫做满身骚,站在花园门首,要见你哩.”
高绰听说又有个小官来,把适才的不快活就撇下了,笑道:“终不然小官也有冒名的,去邀进来看看.”
老蒋连忙出去,指引两个来到亭子上.高绰劈面一见,把个舌头伸出了二三寸,遂扯章小坡出去问道:“这个小官好得紧,要些什么螨身臊、”
章小坡笑道:“好教你得知这个是真正的满身臊,昨日见的那个是假钞,叫做满身臊.”
高绰还不解意,道:“如何都是一样名字、”
章小坡摇头道:“差得多哩.他是风骚之骚,那个是腥臊之臊,怎么将天来比地?”
高绰道:“不要说了,那满身臊今日特来望我,在轩子里坐着,倘是听得些说话,只道是我们背后评品他.”
章小坡道:“既在这里,何不也邀他到亭子上来坐坐.”
满身臊在亭子后走过来道:“我在这里多时。”
原来起初那些话,句句都被他听得,正住得口,猛可的看见了满身骚,一个脸红,倒不好退了去,只得勉强坐下.高绰就叫里面摆酒出来,五个人坐了一张八仙桌,摆下十多样嘎饭.
饮酒中间,高绰不住睛把满身骚看个不了,越看越有丰味,果然是若将两物比,必有一物强.一个是百炼的精金,一个是初出土的顽铁.你还说是那一件看得入眼?看看吃到傍晚,众人都就起身.章小坡不然也就跟着满身骚在这里歇了,见这个满身臊在面前,未免没些干碍,只得同他告辞起身.
正要出门,高绰又扯了满身臊说了几句.原来是约他明日再来的话.满身臊也虑得到是这一句,一个不欢喜同散去了.次日起出个老大的早,着饱了肚子,先来躲在花园里,月要等满身骚来,看他和高绰做些什么事情,便好拿着住把柄.
进门得一霎,那满身骚也就来了.管园的连忙进去通报.高绰欢天喜地地出来迎进,径加到凝芳轩里.不上说得几句,两个就高兴.高绰分付管园的把园门上了闩,不许放一个人进来.随即推上了轩子门.两千正弄得爽快,那满身臊向窗缝里看得动火,呀的把门推开.两个吃上一惊,那里丢手得及.满身臊道:“人人都说你做小官有崖岸,看将起来,一发比我不值钱得多哩.”
满身骚没什么回答,高绰道:’你昨日哄得我活不活,死不死,正气你不过,来得恰好.今番怕你走到那里去?”
一只手把他衣服紧紧扯住.满身躁设法不脱,只得做个风脸儿不着,也把裤子脱将下来.高绰趁着屌头上还有些滑溜溜的东西,唧的弄将进去.怎知这一回,倒比先前愈加有工夫.约莫着抽了三千抽,还不得了帐.
满身骚在前面看得熬不过了,咬住牙根,才把个骚态做作出来.这高绰屌便放在这个屁眼里,眼睛又看了那个的做作,越发不得兴阑.满身臊弄得快活过火,正要卖个手段,不料高绰早又泄了.
停了一会,那张屌又发作起来,高绰拼得个快活死了,也做个风流鬼,一把又将满身骚抱住,故将进去.才抽得十来抽,只听得园门乱敲,却是章小坡来了.连忙丢开手,出来相见.章小坡笑道:“三位今日好喜色哩.”
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,都红了脸.高绰道:“坐一坐去.”
章小坡取笑道:“坐坐不打紧,又要打点喜酒出来.”
高绰道:“这是现成的.”
章小坡道:“若果是酒便好,经不得讨酒,倒甩出醋来.”
高绰这日又打点了一桌请了章小坡.章小坡遂在满身骚面前,着实撺掇.过得几日,满身臊弄了高绰丢儿,就不来了,把这个主顾竟让了满身骚.就是高绰喜欢的,也不过是个满身骚,巴不得把个满身臊断绝了.他两个似漆如胶,共相处有八九个年头.高绰险些儿把个家俬都在满身骚身上浪尽了.后来满身骚为闯出一桩空头祸,逃走到别处去,方才歇帐.
看将起来,总是他两个相处缘分该满,再也不须说得详细。只是说与将来若辈,凡事百里,好好撮个俏儿,便是聪明老到.
诗曰:
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.
要知山下路,须问过来人.
第十三回 乖小厮脱身蹲黑地老丫鬟受屈哭皇天
生查子:
错矣君错矣,此际如何处.
一个错中悲,一个错中喜。
准备娇模样,禁受生滋味.
了却云雨欢,说破风流谜.
这回书,说世间的事,件件都有个差错.但是正经事务错了,就难挽回.大凡没要紧的事,错了还不打紧,只恐一错错以了底,把小事来变成大事.这就是错得不便宜了.如今眼前错事的人尽有,错做的事尽多,总是一个错不得底.
讲说的,你先讲得错了,你原为小官出这番议论,为何小官倒不说起,把个错来说了许多?人却不晓得,这个小官要从错里生发出来的.
当初汉阳城中有个教书先生,姓郑,叫做郑百廿三官.原是江南一个老童生,因为考到四十多岁,不能够进学,被亲友们取笑.无奈何,抛妻撇子,来到汉阳处个乡馆.
那汉阳人原是有耳朵没眼睛的,听说江南到个教书先生,想来不是廪生决是附学,一时间那里知个细底,就向东门大街上,开起个馆来.大大小小约莫宋了二十多学生.
有一说,学生便拥上一馆,却是有名无实,通共一年来,连节笔包儿也不上收拾得五六两银子.一连教了三年,那里曾有个什么银子寄回去.
这郑先生的妻子在家,只道丈夫在外这一向身边着实趱得一块,恐怕他没要紧花费了,不时写书来要他回家走走.难道这郑先生空了双手可回去得?一日,又接了封家书,看了嚎嚎大哭起来.
那学生里有几个晓得事件的,只道先生家里有什么变故,连忙回去说知.不多时,各家东翁都来问候.郑先生只得把书上事情一一告诉.
众东翁道:“若是老师只要寄些银子回去,我等各家情愿把明年束修预先送了.若是老师自要回去,未必各东翁就肯应承.”
郑先生笑道:“既是列位东翁有这个妙论,我学生决乎不去了.”众东翁欣然告别,果然回去各家预送了一年束修.
郑先生欢喜得紧,遂写起一封书来,要寄与妻子道:尔夫乃世上奇奇子也,值数奇不遇,暂居人后,故不得已在外三年.聊寄训蒙度食,不过为避亲友,又不过为捱时运.屡接来书,竟疑我为薄情夫婿,别有甚迷恋乎?皇天在上,郑百廿三官若有此心,天厌之,天厌之!望我贤荆,切匆过疑至此,幸甚.寄来束修一两,俱系块块松纹,幸乞简收.可多买些使用,田中稻子,决匆可托人收割,儿女更须爱惜,火盗切记堤防,要紧要紧.
时值金风将荐,贵体宜珍,料神女终有日会襄王也.请毋徒想阳台,自增惆怅耳.万言难尽,临楮至嘱.
拙夫 郑百 廿三官顿首大贤德三十六姐妆次
把银子并封在书内,就着来人随即寄回家去.
过得几时,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,郑先生被东家接回赏月.席上有个酒客唤做刘少台,此人略谙些文理,时常好诌几句打油诗,凡遇著有文墨的,倒极肯虚心请教.他见郑先生是江南朋友,只道怎么样通得的,便道:“学生一向闻说贵处朋友多有意思,实无缘可会,今日得遇老
郑先生道:“也还未定,只是明岁的束修,前者先借下两家的了.”刘少台道:“这是好处的,不瞒老师说,学生有个小儿做文字了,因为连年没个好先生,荒废了多时,老师若不弃嫌,粗茶淡饭,明岁就把馆移到舍下去,一则使小儿得个好先生,二来使学生也得个好诗友,不知尊章可否?”
郑先生满口应承.是夜,众人直钦到三更方才散去.真个是光阴捻指,转眼之间,秋尽多残,又早到了新正时候.刘少台收拾了书房,拣了入学日子,接郑先生进馆.郑先生头一日先回各东家拜了一拜,次日附学的旧学生,欣然来了大半.刘少台当下就着孩儿出来拜了先生,
原来他的儿子叫做刘珠,年纪二十一岁,有妻小的.有一说,这刘珠有便有个妻子,平日倒好的是旱路,那水路一些也不在行,所以做亲已有两年,夫妻们算宋同床不上几夜.刘珠见请了个先生到家,就向书房铺起两张床来,一张与先生,一张自己歇.就着个老丫头在书房中早晚伏伺.
那刘少台也高兴,日日待先生馆课毕,便来商量做些诗赋.他欢喜得紧,向各亲友人家竭力赞扬郑先生教书妙处.汉阳城里,那些没儿子的人家,闻了郑先生好名,巴不得养个出来,把火筒吹大了送到他门下,求教一求教.
不多时,新来了个学生,唤做苏惠郎,就是汉阳人氏,年纪可有十五六岁,生得异常标致.刘珠见他来附学,正中了机谋,不胜快乐.日则同食,夜则同衾.这苏惠郎却是肯做的,不消几日,被刘珠一钩子搭上了.你道只是朋友们到手也罢,连个先生都看相他,早晚眉来眼去,全没些做故师长的体面.两个倒也都有了意思,只是日间有众学生碍眼,晚间又恐刘珠瞧破,耽阁了好几时,决到不得手.
这日也是天缘辐辏,学生该得作成先生,乘刘珠去赴席,郑先生老早把众学生放去,闭了书房,要与苏惠郎高兴起来.那苏惠郎虽然一向有这个意思,但是先生启齿,不好就肯,又不好不肯,开着口两脸通红,假意把些话儿支支吾吾.那郑先生是长久动火的,巴不得一到手消缴了这宗帐.
苏惠郎见他那些热急急的光景,故意要对付他,决不肯就把千裤子褪将下来.郑先生熬不过了,一只手按住了麈柄,咄的把两只脚跪将下去.苏惠郎见先生下了这个大礼,没奈何把裤子脱下,两个就在床上发挥一道.
郑先生决不肯丢手,牢牢把麈柄放在里面,紧紧搂着,打点正要复帐,猛可的房门外大呼小叫,恰好是刘珠吃醉了回来.郑先生听见,惊得痴呆呆,连忙扯出那张呆屌,轻轻开了窗子,一骨碌跳出天井去.苏惠郎走不及,就倒身只做睡在床上.刘珠进房,把苏惠郎叫了几声,不见答应,将灯向这边床里一照,凝着醉眼仔细看时,见是他睡在床上,笑嘻嘻的道:“先生那里去了?”
苏惠郎一时间回答不及,便道:“适才有个东家来邀去吃酒,不曾回来.”
郑先生在天井里听了这句,倒不好就走进来,坐在街檐下等了好一会.只待刘珠睡了,便好进房.怎知他吃醉了,婆婆答答把个酒话说了又说,郑先生等得不耐烦,竟向街沿石上呼呼睡熟了.这刘珠只道先生果然出去吃酒,高高兴兴搂了苏惠郎,儇过脸儿,连做了几个嘴.苏惠郎犹恐先生站在天井里听得,不像模样,只得骗他道:“你先去睡,我吹灭了灯就来.”
刘珠扶墙摸壁正走到自二床边,被苏惠郎都的一口把灯灭了.刘珠口里把个苏惠郎乱叫.苏惠郎蹲在床背后低低答应.刘珠叫了一会,竟睡倒在床上,扑的翻个身,恰好里床先睡了一个人.这个人又不是苏惠郎,你道是谁?说将出来,真个把人的嘴都笑得歪的.
原来是早晚在书房中伏侍的个个老丫鬟.这老丫鬟晚间因为等候刘珠,身子倦怠.原只要倒在床上打个瞌睡的,不想一睡就睡着了,连个刘珠回来半晌,睡在外床,都不得知.刘珠用手一摸,只道是苏惠郎,带着酒,一只手扯落了老丫鬟裤子,一只手把些津唾放在麈柄上,溜将进去.那老丫鬟惊醒了,猛可的屁眼里一根铁杵般的抽进抽出,正要叫喊起来,听得是官人声响,便闭了口,咬住牙关,没奈何屈承受了那件东西.
刘珠连抽了百十多回,老丫鬟抵当不起,把个屁股扭来扭去,好似乌龙摆尾一般.刘珠乘着酒兴,那里肯干休,又送了几送.老丫鬟生怕弄断了个大肠,心惊胆颤,哽哽咽咽,哭得不了.
这却不要怪他,世间只有小官便宜这一道,那曾见妇人便宜这一道的?总是刘珠错走了路头,没要紧叫这老丫头受了许多屈苦.刘珠见他哽哽咽咽,还只道是苏惠郎,又说了几句靦腆醉话.那苏惠郎在床后听得,止不住哈哈大笑.
刘珠又错了,只道床后笑的是先生,一个没意思,连忙抽了出来,开口便叫丫鬟点起灯来,与郑相公好好安寝.老丫鬟晓得这番决要做出来的,便向床里应了一声.
刘珠吃个大惊,把手从头至尾上下细细一摸,原来是老丫鬟.恰便晓得适才错做了许多事情.这一气,把个十分的醉就气得青头白脸.老丫鬟一骨碌爬起身,点着灯,看了官人的脸色,从新抖做一团.刘珠将灯向床后一照,只见那苏惠郎还笑得不了帐哩.
刘珠见不是先生,把性子略矬了些.老丫鬟没个嘴脸,先到自家铺里放倒头就睡.刘珠毕竟做苏惠郎不过,也管不得先生撞到,一把抱住身子,掀在床上.苏惠郎恰是明白先生在窗外的,那里肯应承.被他硬做不过,只得跌倒了.
刘珠正腾的跨身上去,打点动手,只听得天井里咳嗽声响.苏惠郎慌了,道:“不好了,先生回来了.”
刘珠听见果然是先生嗽声,一场扫兴,跳起身,拿着灯开了书房门,踱到天井里.原来适才郑先生那声咳嗽,倒不是故意的.朦胧之间把个街檐石错认是床,翻得一个身,又险些睡着了去.猛可的开一开眼,见一片灯影,便惊醒了睡魔.爬起来凝眸一看,恰好是刘珠.真个是泥人看土佛,两个都呆住了.
这个先生又不好问得学生,缘何自己拿灯出来?这个学生又不好问得先生,缘何吃酒回来倒睡着在街沿石上?各人肚里怀着鬼胎,呆了一会.刘珠开口问道:“先生敢是有些醉了?”
郑先生只恐问出别样话,乘着他这句,便装出醉意来,道:“我醉褥紧,在这里,快扶我到床上去睡罢.”
刘珠只道先生是真醉,把苏惠郎叫将出来,一个执着灯,一个挽定手,慢慢搀到书房里.替他脱了衣服,扶上床来,把他安睡了.这一回,郑先生与苏惠郎都是心下明白的,千方百计把个笑来忍住,只要瞒得过刘珠.
是夜耽耽搁搁,早又是三更将尽,师徒们见夜深了,各自上床,尽一觉好睡.诗曰:良宵一刻值千金,正待绸缪恨不成.生怪无情檐外口,两番惊散美前程.郑先生是这一夜扫了兴,遂一日一日把个念头冷落了.
过得几时,江南有书来说没了个儿子,这遭免不得要回去走一代.随即收拾行李,向各家东翁别了一别.刘少台当下就整酒送行,又奉出两封银子.一封作盘缠,一封是束修.郑先生遇了这样好东人,又是这样好学生,不忍轻别.
郑少台也难分手.当是学做了一世的诗,这一日才发泄出来,遂赠郑先生一首云:江南此去路偏赊,回首乡关隔故家.唱彻骊歌情未拼,断肠两处盼天涯.郑先生也回赠一首云:东君高谊久无穷,不道相违顷刻中.有日复来同聚首,莫教望断满帆风.两家赠罢,郑先生遂起身辞别.刘少台带了儿子,井众学生,直送出东门,方才转来.
从此刘珠就把苏惠郎留在馆中,日间做个朋友,晚来权当夫妻.相好了有年把光景,则指望郑先生还有十再来日子,怎知他回家,夫妻们是长久枯渴的,着力弄多了几次,不消两个月,把个性命断送了.
刘少台闻了这个信息,口口声声叹息不了,就做了几首挽诗,着刘珠亲到江南祭奠一番,以尽宾主师生之礼.那苏惠郎整整与刘珠同伴了一个年头,两个把那读书念头渐渐丢落水缸.有一说,这一个倚着家中有的是银子,便歇了书,也尽快活过得一世.那一个倚著有了大老官,落得吃现成,用现成,陪伴他过了生世.说便是这样说,只怕过生世是靠不得别人的.这句话果然不差,
后来刘珠与苏惠郎两个,共来相往不上三年,一闹就开交了.想将起来,总是世人两句道得好:人情若比忉相识,终底终无怨恨心.诚哉是言也.
诗曰:
凰昔交情美,今朝抛撇难.两家休说出,免惹外人传.
第十四回 白打白终须到手光做光落得抽头
浣溪纱:
四顾无人夜色幽,风流未讲意先投.情痴犹自害娇羞.
觑彼无心图苟合,笑他有意下鱼钩.总来世事岂人谋.
这回书,不说别件,专道近来一等小官,自家门户不曾脱得干净,又要思量到别人身上,见了个略小岁把年纪的,就要和他生做一场.没奈何到了十分生做不来的曰地,就和他翻十饼儿.
有那等初出来的小官,巴不得和班辈中多翻几次,好做个熟罐子,常是把那积年的弄在先头.及至把他弄完了,轮到弄着他的,就有许多费力.这些闲文不必说得详细.
如今且说到一个人身上去.这个人,你道姓甚名谁?原来姓卞号若源,住在襄城县里.家事极是富实,只是一件,做的生业不三百六十行经纪中算帐的.你道他做的是那一行?专一收了些各处小官,开了个发兑男货的铺子.好的歹的,共有三四十个,
把来派了四个字号:天字上上号,地字上中号.人字中下号.和字下下号.这四个字号倒也派得有些意思.他把初蓄发的派了天字,发披肩的派了地字,初掳头的派了人字,老扒头派了和字.
凡是要来下顾的,只须对号看货.后来两京十三省,那些各路贩买人口的光棍,闻了这个名头,常把那衰朽不堪叫做小官名色的,把几件好衣服穿了,辑理得半村半俏走去,就是一把现银子
.这卞若源也只当行了这一步运,不上开得十年铺子,倒赚了二三十万.快活得紧,遂自回心转意,思量得银子虽然赚了这许多,月是坏了阴骘,就把个铺子收拾起了,还有几个出脱不去的老小官,却没有取用.都教他带了网子留在家中,做些细微道路.
便是这几个也感他的好处,时常去漫润他.这老卞到了六十多岁,从不曾有个儿子.一日坐在那里,想来自己桑榆日短,老天一个家俬,又没个孩儿承管,早晚倘有些风烛不定,如何是好?一回想,一回放声大哭起来.
那些家下的人见了,都不晓得是什么原故.个个吃着大惊,连忙都来劝问.这卞老越哭不住.不多时,晕倒在地.那个魂灵正来到阴司五殿阎王殿前,只听得后面有个人叫道:“卞老官,快些走来。”
老卞回头看时,你道是谁、恰好是伏侍五殿阎罗天子的一个门子,叫做洪东.你道他怎么与老卞相熟?在生时原是毗陵大族人家儿女,十六岁上被一个贩子拐来卖在老卞家里.老卞访得他是好人家,不肯十分整藉他,把他派在天字上上号.
后来是本处一个富翁见他有些丰致,用了百把银子弄得回去.不上半个月日,内里容他不得,这洪东硬了肚肠,寻了个自尽.阎王见他这段情由,却也是个小官中有烈气的小厮,就着他在身边做个门子.老卞见是洪东,深深唱了个肥喏.洪东就将他一把扯了,到旁边一间小小房里问他道:“卞老官,是甚么人引你到这里来的?”
卞老道:“适才正在家中打瞌睡,见一个人手拿了一面牌,上写着速拘襄辕卞若源五字,把我立刻带到这里。”洪东道:“那个人那里去了?”
卞老道:“他先进里面去了,你怎么求得我回去么?”
洪东道:“你且坐在这里,待我去去就来。”洪东起身就走.不多一会儿,来对他道:“卞老官,我救了你回去罢。”
卞老喜欢道:“果然你救得我?”
洪东道:“我适才进去查一查簿子,你还有六年阳寿未绝哩。”
卞老道:“难道是错拿了我不成?”
洪东笑一声道:“果然是错了.你那襄城里西桥边家中卖豆腐的,也叫做卞若源,如今要拘的正是此人。”
卞老放心道:“着不撞着你,险些儿错到底了.只是一说,适才来的时节,懵懵懂懂,不知怎么到了这里,如今却不认得柱那一路回去。”
洪东道:“我送你去。”两上搀了手,转身便走.
卞老道:“多承你把我救回阳世,这段深恩,把些什么报你?”
洪东道:“卞老官,你又来说笑话.你家有的是银子,回去只拣高边大锭寄一个六斤四两与我够了。”
卞老道:“你在幽冥世界要那银子何用?”
洪东道:“说那里来,近来我这幽冥世界和你阳世一般,个个都是财上紧的。”
卞老呵呵大笑,两个说话之间,早来到一个所在.卞老抬头一看,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“鬼门关”.卞老问道:“这是那里?”
洪东道:“这是鬼门关.凡是你阳间的人死了,不能会面的,到这里就得相会。”
卞老看了一会,只见来来往往都是些赤脚蓬头,披枷带锁的,心中老大凄惨.又问道:“这都是为甚么罪的?”
洪东取笑道:“这些里面,也有在阳间作牵头的,也有在阳间拐小官的。”
卞老道:“这两样罪极小,怎么受这样的苦楚?”
洪东道:“你倒不要说这自在话.少不得你也有一日是这样打扮哩。”
卞老就慌了,道:“你晓得我那铺子一向不开了.倘是明日到这里,也要受些苦楚,怎么好’”
洪东道:“这有何难’你如今回到阳世三间去,多做几个六斤四两不着,寄来与我,先替你在这里用个停当,包你来时一些苦也不吃。”
卞老满口应允道:“这个容易,回去就打点来。”
洪东再三嘱付道:“牢记,牢记.我也不敢远送了。”
卞老道:“这里到家中还有多少路?”
洪东把他着实一推道:“前面就是。”卞老一身冷汗,方才醒将转来.那些家下人只道他死了,连忙扶到床上去.只是心头还有微微温气,正要打点衣衾棺椁,哭个不了,
怎苔这个老儿又不死了.你看这些亲族中弟男子侄,有几个日常间与这老儿说得来的,见依旧活了,老大欢喜.也有讨姜汤的,也有叫滚水的.又有几个手头不济事的,巴不得这老儿呜呼了,大家拿些用用.见活将转来,一个大不快活.
这卞老把眼睛开了,四下一看,见这许多亲族在面前,着实吃惊.众人然后慢慢问了几句,卞老就把到五殿遇洪东救出鬼门关的说话,细细讲了一遍.众人听了一时失色,都说有这样事,连忙着人到西桥打听那个卖豆腐人家,果然死了一个,也叫做卞若源.众人这遭方才肯信。
次日,卞老便请了八众僧人,做了个道场,又烧了四个六斤四两.不想这卞老原是个要饯不要命的主儿,他倚着做了四个六斤四,洪东替他先用透了,又想起向年的生意好赚钱,把个小官铺子从新开起.
看将起来,人的时运是强求不得的,这卞老则指望又开了,再做个偌大的家俬,那里晓得开得五个年头,倒把本钱消乏了大半.时疫里又死了一大半,这一死,看看轮到自家,再不能够像前番又活转来了.
这回来到阴司,寻个洪东,那里见个影子?看起来,不要说如今阳间的人会做马扁,原来阴司地府中也有会马扁的.那洪东自五年前得了卞老那四个六斤四两,竟不替他分派,都入了自己私囊.晓得卞老这番来决要寻他,先躲过了.
那鬼卒把卞老带到五殿阎王案前.你道这阎王是谁?就是当年开封府,日判阳间夜判阴间那个主主,叫做包龙图.卞者见了好生害怕,磕头如捣蒜一般.阎罗天子问道:“你这老儿,在阳间作何生理?”
卞老难道好说得做那一件,只得胡答应道:“小的在阳间开一个南货铺子。”那阎罗天子做阳官的时节,没头没脑的事情都要勘将出来,难道倒吃你这老儿作弄?大喝一声,道:“呵,你道我不明白,那天地人和四个字号是怎么说的?”
卞老再不敢强辩,没奈何,把个头乱磕道:“只见大王宽宥。”阎罗天子道:“本当发到刀锯地狱去,把你碎尸万段,替那小官雪冤.姑念你在阳间还肯存些忠厚,依旧把你个人身,发到濠州城中投胎,做个小官,一报还一报罢。”
卞老得了人身,快活得紧,磕头谢了,起身就走.果然去投胎在濠州一个人家.
诗曰:
报应分应料不虚,世情勘破在须臾.若非洞鉴阎天子,群小而今恨怎舒.
却说濠州有个潘员外,家中也有万数家俬.四十岁上就没了院君,到了五十多岁,想得院君又忘过了,儿子又不曾有种,不是桩欢喜事.没奈何,把个使婢收拾在身边,做个偏房.不上一年,却是卞老转世投胎来替他做个儿子.
潘员外见生了个孩儿,正是得了老来子,那个快活,也不知从那里来的.看养到十四五岁垂髫的时节,生得就如一朵花枝相似.走将出去,凡是看见的人,都把个舌头伸将出来.那些濠州城里的光棍,真个眼孔里看不得一些垃圾,都来看相上他.
怎知这个不长俊的东西,倚着爹娘娇养了他,吃得快快活活,穿得齐齐整整,终日踱来踱去,落得卖弄个小官的样子.不上半年,濠州辕中竟出了个会做口的大名.因他姓潘,又有几分颜色,遂取他个绰号,叫做小潘安.他爹娘见这个光景,恐怕辱没了家门,苦苦训诲.他那里肯想个回头.
爹娘没了设法,正是一拳打落牙齿,自咽在肚里.过得年把,双双气死了。这小潘安看看到了二十岁,比前那几年光景,惭惭消减将来.仔细想了一想,再过两年,一发要弄得不尴尬了.猛可的发了个念头,硬着肚肠把头发削得尽光,出家做个和尚.
却有一说,没了爹娘,为孤苦出家,原是一节好事.若去投奔在个好禅林里,日后也得指望成个正果.只是他错了路头,倒去跟了一伙游方和尚.说那游方和尚最是惫懒,日间把他做个伙伴,夜来就当了尿鳖.全不会看经念佛,倒会些鼠窃狗愉事情.
一日事发了,只得四散逃奔了去.若是个俗家人,还好埋名晦迹,到那里藏躲.这潘和尚一路随缘募化,行了三日,来到江宁城外一个禅林里,原来这个禅林,是宋朝建下的,名为海云寺.潘和尚想道:“如今正没个处在安身,这个寺院倒也清幽,不免进去寻着住持,权在这里寄住几时,却不是好?”
思想定了,遂走进了山门,到了大雄宝殿,先向如来参拜了起来,正要寻个住持师父,恰好一个道人走近前问道:“师父是那里来的?”
潘和尚道:“弟子是濠州到此,特来参拜住持师父的。”
道人愉眼把潘和尚瞧了几眼,看他着实有些丰采,晓得是师父中意的,便道:“随我到这里来。”
一把扯了就走,转弯抹角来到一个所在,把门推开,走进去,却是一间小小房儿,里面着实收拾得齐整,上面钉着个匾额,写着两个大字云“禅关”.旁边贴着一对云母笺对联,上写道:禅室从来云外爽,香台岂是世中情.
道人道:“师父且在这里坐坐,持我进去说与住持知道。”
说不了,竟往里面走了.不多时,走出一个和尚来.你道怎么形径:形容古怪,打扮新鲜.一领偏衫,拖二尺长长大袖.半爿僧帽,露些儿秃秃光头.手拿一串菩提子,那些净念持心,口念几声观世音.可惜有名无实,两只近觑眼睛,害了多少男男女女。一副贼人心胆,晓些什么色色空空.
这个和尚年纪却有五十多岁,法名慧通,外面虽是出家人模样,那个肚里竟比盗贼还狠几分.出家了二三十年,从来不曾念一卷经,吃一日素.终日拐帅哥,宿娼妓,专做些不公不法事情.原来适才那道人进去说的时节,就说了潘和尚生得标致的话.一走出来见了,先把来由问了一遍,再把个笑宋堆在嘴边,道:“请进方丈去。”
潘和尚见他这个窟思,那里晓得他先怀了个歹心,只道是好意相留,便随了同走.走了好一会,来到一条黑洞洞的小巷里,老和尚取了钥匙,把门开了,呀的一声,推将进去.里面又比外面黑得怕人。潘和尚吃个惊道:“师父,走到这地狱里来则甚?”
老和尚笑一声道:“这是我出家人的极乐世界哩。”
潘和尚道:“原来出家人的极乐世界,就和那地狱差不多的。”
老和尚道:“我且开窗与你看看。”便把四下窗棂开了.
潘和尚向房中细细一看,只见满桌上摆列的,都是古今玩器,名人诗画,还有那估不来的几件值钱东西.遂开口说道:“师父,出家人这等享用,大过分了些么。”
老和尚笑道:“你今到我这里,就和你是一家人了.难道讲得假话?我们出家不比别的出家,指望修成正果,上西天做活佛的.只要图十眼前快活也就够了。”
潘和尚道:“弟子情愿与师父做个徒弟如何?”
老和尚听了这句,喜欢道:“阿弥陀佛,只怕老僧没福,苦果肯替我做徒弟,老僧就把你做个活佛一般,早晚跪拜个不了帐哩。”
潘和尚道:“师父不要取笑,弟子不是打诳语,果然要拜为师父。”
和尚道:“你果肯在我这里,就替你取个法名,唤做妙心,从今日后,把家事都托付在你身上。”
妙心道:“得蒙师父收留,就如重生父母一般,早晚听凭驱使,岂敢当此重任?”
老和尚笑道:“出家人有什么泼天家事,怕支持不来?日间或有宾客来往,不过支值些茶水,权做个家主公.夜间极安闲自在,不过铺床叠被,权当个家主婆。”
妙心道:“师父,家主公弟子还可做得,家主婆教弟子怎么做得?倘是夜间师父要把家主婆来撒起来,这个怎么好?”
老和尚假意儿道:“阿弥陀佛,出家人怎么说这样落地狱的话?”
妙心道:“既然如此,师父请坐,待弟子拜几拜。”
说不了,就把个腰来弯将下去.老和尚一把扶住道:“且住,先同你到禅堂上去拜了三宝,然后拜我不迟。”
两个同走出来,就着道人焚香点烛,老和尚先向佛前忏悔了一番,妙心拜了四拜,转身又拜了师父四拜.老和尚便唤出两个小和尚儿来相见.原来那两个小和尚,一个叫做妙通,一个叫做妙悟,都是在老和尚身边早晚应急的.两个见了妙心,觉就有些酸意,都不快活起来.妙通道:“师父,如今我们师兄师弟共有三个,还是那一个当长?”
老和尚道:“依我派来,还是新来的师兄当长了。”
妙通见师父说,也就不敢则声,只有妙悟是师父极中意的,他就把个脸皮放将下来,踱了进去.老和尚见新收了个徒弟,正是好日子,也不去计较他.当下就分付道人摆斋在方丈里,道人和尚一齐吃个酩酊.
且说那妙悟有了这个不欢喜,一连四五日再不到师父房里来.老和尚也要各尽其情,这晚把妙悟唤到房里,先把些甜媚语粉饰了前番光景,再要和他干那把刀儿.妙悟半推半就,道:“如今有了妙心师兄,徒弟正脱得门户.师父怎么端只又不肯放过我?”
老和尚陪笑道:“明日我上西天时节,难道只带了妙心去?少不得你也有分的。”
妙悟道:“我也不愿随你到西天去,只愿饶了我罢。”老和尚那里肯放,便把裤子松将下来,扑的跳出来那张呆屌,便像剥皮老鼠,生蛮的把妙悟裤子扯下.两个在禅床上弄个好耍子.
那妙心晓得了消息,连忙去唤了妙通,站在房门外听他里面发作.不想这老和尚倒是个着实有手段的,弄了个把时辰,还不得了帐.这妙心听了,也高兴起来,轻轻对妙通道:“师父在里面弄,我和你在外面翻一个耍了。”
妙通省得道:“可是翻饼儿么?”
妙心道:“正是。”
妙通道:“我前日为翻饼儿,白白的被那些堕地狱的讨了便宜去,罚咒再不做这样事了。”
妙心道:“难道师兄是那样的人?”
妙通道:“说得有理,还是你让我先,我让你先?”
妙心道:“论将起来,该你在先,只是我不济事的,到门就要下柬贴了,把我先罢。”
妙通满口应承,就靠在凳头上,把个雪白粉嫩的屁股高高突着.妙心略放些津唾,款款弄将进去,连抽得三四百回.妙通被他弄得快活,恐怕当真就要了帐,紧紧把个屁眼夹住.妙心正要弄个爽利,恰好房里老和尚完了,开门出来,看见他两个,吃上惊.这妙心妙通,慌做一团,要跑了去.偏生脚又不肯争气,走不动了.老和尚倒也将心比心,也没有难为的说话,只是看了这两个雪白屁股,那张呆屌又直跳起来,一把扯住两个道:“我也不计较你们,以后再不可如此.今番我只抽个头儿罢。”
两个只得应承.老和尚先把妙心搂住,放进去不上抽得二三十抽,就有些来不得了,随即拿了出来道:“造化你两个,快去了罢。”
两个系上裤子,飞一般的就跑.你看这老和尚一连弄了两个,有些气力不加,喉咙口就如扯风箱的一样,喘个不了.连忙进去把门闭上,放倒头睡了一个大觉.从此之后,晓得弄多了不是好事,便丢开了手.
你看这两个小和尚,谙着滋味,那里肯丢了这把刀儿?见师父不理帐,都来寻了妙心师兄顶缸.妙心落得快活.后来老和尚知了风声,恐怕日后做出不好看来,师徒们着实费了—场唇舌.
妙心想一想看,身边积趱得些儿,遂出了海云寺.那两个小和尚见妙心去了,把个老和尚弄得七上八落,将他日常间积蓄的尽皆拿了,都去还俗起来.只有那妙心不上回到濠州三四个月,就患病死了.
老和尚闻知这个消息,恰才念几声至诚的阿弥陀佛,把口气叹掉了.看将起来,那报应也是有的.这妙心为了前生的孽帐,所以还这二十多年的孽帐.那老和尚也总是孽报不断,因此被妙心作孽了这几年.今日始知回头是岸也.
诗曰:
你迷我恋可休休,孽债今朝是尽头。莫怪俗人多妄说,僧家原是爱风流.